冬至

宁德网 （林祥鹭）

对于年轻的生命而言，冬至仅仅是一种节日的仪式，将寒冷驱逐。而对于年老的生命而言，冬天来了，就如已经走到生命的后半程，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题记

一

时间，没有预留出很多的机会让生活有所喘息。昼夜交替之间，我已经不再惦记着节日，而是每天的日程安排。转眼十二月了，恍惚之间，便到了月底的冬至。对于这个节日，从小时候争着问候“你吃咸食了吗？”到现在工作，已经没有太大的感受。随着年纪渐长，那份由节日与美食带来的喜悦，仿佛在慢慢褪去原先靓丽的色彩。

“今天是几号？”家中八十五岁的奶奶，已经连续问了我多遍这个问题。对于老年痴呆的她，我早已习惯，不厌其烦地回答着一次又一次。

“今天冬至。”我说道。

“那今天应该要吃咸食。”在平潭的传统文化中，我们在冬至那一天，并不是吃饺子，而是当地的传统美食——咸食，简单地说是类似番薯丸的食材。在老人家的坚持下，我去市场采购一些新鲜的海鲜与蔬菜，为中午的午饭做准备。

将虾仁去皮，冲洗海蛎以及章鱼腿，外加切碎两颗包菜。将材料下锅翻炒过后，沥干，便可以开始着手包咸食了。机器加工好的地瓜皮，手感适中……这一系列预备流程，早已熟悉于心，心中却毫无波澜。随着时间滴答过去，事情已经做了大半，只剩下包咸食的工序了。这时，奶奶从房间里面踱步出来，自然地卷起袖子，想要帮忙。

“这个我年轻也做过，我会做。”奶奶毫不犹豫地说。于是去洗了手，沾点面粉便就着地瓜皮搓起来。我知道，这是她们那个年代的记忆，从年轻到老去，咸食一直没有变。她长满皱纹的手，手背上还有些斑。老人的指甲因为变硬变厚，而无法有效地修剪。她像是鼓足了劲，兴致勃勃地参与到节日的活儿当中去，眼神与话语之间，有着难得的清醒。地瓜皮在她手中很快地成型，压成圆扁型，然后再将皮拉伸，变得足够地薄，才能将食材放入地瓜皮当中包起来。她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前面的步骤，接下来，却是出了差错。

兴许是地瓜皮太薄，抑或是馅料添加得太满，奶奶手中的咸食，怎么也没办法包起来。她抬头看了看我，脸上露出尴尬的微笑，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慌忙之中又抓来面粉，急着想把口糊上……终于在我的强判下，宣告了失败。

“奶奶，您先去洗手，坐着休息吧，这边的活，我来就好。”按捺不住内心的想法，我看着她说道。

“我年轻的时候，一个人养八个孩子，我可以做很多……”奶奶急忙补充道，仿佛想证明什么。手中拿着咸食，丝毫没停下的意思。

“奶奶，您还是去洗手吧，我来就好了。”话再次说出口，她怔了怔，随后低头看了看手中破皮的咸食，然后缓缓地放下，转身去厨房洗手。半晌，她没有从厨房里面走出来，而是又收拾起了厨房。直到连续传来乒乓的声响，我转过头，只见厨房撒了一地的水渍。

她有点无所适从，眼神里染上了一点失落，仿佛等着我的责问。“我以前自己做的活，比现在还多，都做得好好地……”她自己絮絮叨叨地念着。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你就不要再想了，还是出来坐着吧！”我试着把她劝出厨房，试着将她从过去的思绪里面拉出来。对于每天上演的这一幕，我不知道自己重复过多少遍了，而这次，却得到了不同的答案。

“可是，你也会老的，有一天，变得和我一样。”话音刚落，我整个人呆住了。她突然不说话了，嘴角有些许心酸，直到目光交互的那刻，我的内心泛起一丝的迷惘与慌乱，而奶奶的眼神里，却透出无比的清醒与坦然。有一点不甘，有一点控诉。

二

我也会老去？

我也会老去。或者，说这句话时，我正在老去。而衰老过后，更多的是与社会的脱节以及记忆的退化与遗忘。在这个十二月的冬日里，对于尚且年轻的我而言，只是预示着这一年快要过完，而在她人生的十二月里，饱受生命严寒的催逼，何时才能迎来下个春天呢？这些我们都不得而知。

人总是这样，因为失去童年，我们才知道自己长大；因为失去岁月，我们才知道自己活着；因为失去，我们才知道时间。时间背后，少数的有意义正在被大多数的无意义所吞噬。如果抵不住遗忘，如果抵抗不了退化，如果将来有一天不再被需要，人活着的意义在哪里？突然间，会有片刻的失神，找不到人生的意义与生存的价值，一切的生活体系、世界观淡然无存……除了老去。我还能做什么？

人到底应该以怎么样的姿态去活过？我所知这些不过是一些无聊的设想，然而时间仍然会飞快流逝，在你脸上，增添一道又一道的皱纹，抹去你过往的喜怒哀乐，直至遗忘、痴呆，等某一天突然醒悟的时候，时间已经一去不返，生命空空如也。八千多个昼夜，对于我短暂的生命而言，什么也不是。除了承认平凡并且平庸，我不能留下什么。

想到周国平的散文里写道，摆脱时间有三种方式，活在回忆中，把过去永恒化；活在当下的激情中，把现实永恒化；活在期待中，把未来永恒化。然而，想象中的永恒并不能阻止事实上的时光流逝。所以，回忆是忧伤的，我突然能够感同身受，奶奶的身上，有一种对时间的恐惧。记不清现在是某年某月某日，却每天重复不断地询问。十一月与十二月并无差别，昨天与今天也仍然所差无几。时间对于她来说，是毫无价值的东西，却又是最宝贵的东西。

三

冬至，冬至。

冬天来了，我想有必要围在炉火旁，来整理一下寒风中凌乱的思绪。因为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彷徨。

（题图摄影 徐龙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