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米记

宁德网 （朱国库）

小时候，我嘴特别馋。也不独是我嘴馋，很多孩子都嘴馋。

可是，那时大多数人都刚勉强解决了温饱，三餐之外，绝无零食可以润嘴。

越是这样，孩子们的嘴越馋，他们绞尽脑汁都要找到吃的，以填住自己那张贪婪的嘴巴。可是，孩子们的嘴就像灶膛，无论如何也是塞不满的。

真的感谢那时平阳人的麦芽糖挑子，那是每一个乡村孩子的甜蜜记忆。可以说，每一个那个年代成长起来的孩子，都无法忘记敲一块麦芽糖发出铿铿铿的声音，无法忘记麦芽糖入口时的那一份甜蜜滋味。每一个孩子与麦芽糖都有割舍不去的故事。有人为了换一小块麦芽糖，把他父亲的那双破胶鞋给了平阳人；有人为了一小块糖，将家里的破脸盆放进了平阳人的货郎担里……

总之，为了一块糖，孩子们敢去冒险，将那些看起来破烂的东西都与平阳人交换。可是，大人们可不觉得这些是破烂，它们可以修修补补，重新利用。所以，每次麦芽糖挑子过境，先是欢欣雀跃，接着便有“哀嚎”声不绝，肯定有人又挨板子了。

但是，孩子们总是盼望麦芽糖挑子在村里出现，麦芽糖挑子挑子一出现，村子里就有了生机。这些甜蜜与痛苦交织的记忆，居然也让贫瘠的童年生出多少色彩。

我也换过几次麦芽糖，总觉得自己比较幸运，没有尝到甜后的被责罚的苦。现在想想，许是我父母亲宽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我过去了。我母亲现在常说，你小时候真的没东西吃啊。

父母的纵容，让我胆子膨胀起来，做出比用破烂换麦芽糖更为可恶的事情。

读五年级时，我个头长得快，每天都感觉想吃东西。看到村里那家卖油饼和水粿，嘴馋得流涎水。可是，那家不能用破烂换食品，我也只能让涎水暗自往肚里流了。每当放学时，经过店门口，看到那门板上炸得金黄的油饼和蒸得嫩黄的水粿，我的那两只眼珠子就爆出来了，好像那些食物有了粘性，粘住了我的眼珠子，都忘记了转动。

在店门口站了好久，我才将目光恋恋不舍地从门板上离开。可是，身后好像有千丝万缕将我缠住，我还不时回头看。要是口袋里有一毛钱，那该多好啊！我忍不住摸摸口袋，除了摸到袋里的污垢，再也没有别物了。

下午上学时，我看到同班的一个同学正幸福地吃着油饼，那满嘴流油的样子，让我无比地羡慕。他见我垂涎欲滴的样子，就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油饼，递给我。我犹豫了一下，接过了那个油饼。

他说：“吃吧，下次你还我。”

油饼就僵在我的嘴边。

“我没钱，怎么还你？”

“不要还钱，只要还我油饼就行。”

“没钱怎么买油饼？”

他将嘴巴凑近我的耳边，小声地说：“不用钱，那家店可以用大米换你所想吃的。”

“真的？”

“骗你是小狗，我手里的油饼就是上学时用大米换的。”他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油饼。

第二天中午，趁父母不在，我揭开米缸盖子，用升筒装米，我装了两升筒米，倒进那只军绿色的书包，上面盖着书本，便匆匆向那个店铺走去，我的“引路人”早就在那里候着。

偷偷摸摸进了店，老板娘便带我们进入暗间。我将书包里的大米倒出来，她的秤一翘，说：“一斤一。”

从店里出来，我的书包里藏着两个油饼，两个白糖珠（糯米粉浆，经过油炸，金黄，外表撒着白糖粉，里嫩外脆，那时极受欢迎），心头无比忐忑，却又无比兴奋。到了学校，我便还了前次欠下的油饼，还给他一个白糖珠，以做酬谢。

从此，我们便协同作战，无往不胜。这样的诱惑，吸引了几个伙伴，窃米的队伍便壮大起来了。那老板见到我们，像见到了摇钱树，态度极好。只是，我们在油饼和白糖珠的甜蜜诱惑下，愿意受人宰割。后来听说，她手里的那杆秤，变了多少花样，一斤只剩八两，可是我们还是屁颠屁颠的乐意。

有一回，我们又在暗间秘密交易，隔壁传来一声叹息：“养鼠咬布袋啊！”

可是那时的我们，掉在甜蜜的窟窿里，哪能领会那充满哲理的提醒啊。我们的窃米行动依然顺利进行着。

有一回，父亲在吃饭的时候对母亲说：“感觉不对劲啊，最近米缸里的大米好像用得特别快，十多天前碾了一担米，怎么今天就没剩半缸了？”母亲也说：“奇怪，以后门要关紧，我昨天听谁说，他家米缸里的米好像也消失得快。”

我嚼着饭，心跳加快了，不敢抬眼，怕自己的眼睛会出卖自己。

“这年头，有白米饭吃，不容易啊！我们的邻居都还是一半地瓜米，一半白米，能像我们家每顿吃白米饭，要珍惜，要知足啊。”

我不知，母亲这话是否在提醒我，但我那时想，再偷一次米，我就不干了。

可就是那最后一次，事情败露了。

那天我装完大米，背着书包从楼上走下来，正遇上母亲砍柴回来，我心里一惊，马上就为母亲烧水，趁她洗脸时，我将书包藏到后面一个倒扣的木桶下面，然后回屋为母亲装饭，态度特别的好。

就当我起身到后门拿书包准备动身时，发现母亲就站在我的身后，看着我。我顿时慌了神。母亲问：“干嘛把书包藏在桶下面？”我一时无语。母亲抢过书包，一切都暴露在她的眼前。

我等待暴风骤雨的到来。

可是，母亲平静地问：“你把米拿去干什么？”

我如实地向母亲交代了。

母亲痛心地说：“我们家穷，没能让你有零食吃。但是，你爸爸让你每顿有白米饭吃，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却拿大米换那些食物，不该啊！”

母亲的话，如鞭子般抽在我的心上，无比的痛，无比的扎心。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长大了许多。想起了在暗间里交易隔壁传来的那句话，心头再次痛起来。

眼前浮现出老板娘的那张笑脸，突然觉得，那张笑脸，何等可恶！

于是，我痛下决心，不再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