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荣敏/在霍童古镇遇见
在霍童古镇,我能遇见谁?
遇见六朝时的左慈、葛玄、陶弘景,遇见唐宋时的司马承祯、白玉蟾。我们来的时节,正是酣畅的雨季,霍童溪丰沛充盈,水面上蒸腾着浓浓的云气。据说霍童溪一年四季经常这样云气升腾,莫非是这些善于穿越时空的得道仙人们经常在此相会?是的,我似乎看到一大群寻仙修道之人,在霍童古镇的上空腾云驾雾,在霍童溪的水面上踏浪寻欢。今天遇见他们,我跟他们说,奇山异水谁不爱?但我们尘俗中人,只能做短暂的逗留,不像你们,遇见可心的山水,来了就可以不要离去,并且呼朋唤友,还为霍童赢得了一个“仙巢”的雅号。
还遇见黄鞠。黄公原为隋末谏议大夫,因避祸而南迁,隐居于霍童。他精通地理,善治江河,带来中原地区的先进文化,尤其是水利灌溉技术,使霍童谷地变成沃野千顷的人间乐土。据说黄公当年开凿引水涵洞,仅凭锄挖锤敲,一寸一寸地掘进。他的两个女儿因此误了婚期,终身未嫁,被当地百姓尊称为“姑婆”。黄公庙在古镇的另一端,我们专程赶赴,每个人都极庄重地在黄公塑像前三鞠躬。文明的积淀和文化的发展,恰如百川归海,在冲破重重艰难险阻中跌宕前行并不断强大。我们凭吊开基者的功勋,同时体会建功者的艰难。
以我的偏见,寻仙修道之人多数是为了一己的长生与快乐,而黄公是为了一方百姓的幸福和安康。相遇黄公,我们由敬而爱。爱自己,爱众生,爱这个众生居住的尘世。
在霍童古镇的山边,遇见了宋代的陆游和明代的谢肇淛。陆游虽新任宁德县主簿,但依然眉头紧锁,这位“志在恢复”且才华横溢的爱国诗人遭逢了国家的不幸、科场的失意以及家庭的流离。那时候,南宋朝廷偏安江南,权相秦桧力主议和一手遮天。多年前,陆游参加进士考试被取为第一,因秦桧的孙子位居其下而招封杀,直至秦桧去世,才得以启用。来宁德任职之前,他在老家绍兴和爱妻唐婉的美好婚姻被生生拆散。谢肇淛一直不称心于晚明的官场和当下的生活,政治的黑暗、道德的失范、社会风气的乖张,都令这位有良知有追求的诗人学者感到内心的压抑和痛苦。
我猜想,他们来霍童,是寄情山水,寻找心灵的慰藉吧。人啊,总有遇到沟沟坎坎过不去的时候,那就找一处美丽的山水歇一歇吧。
还遇见一拨又一拨的诗人们,在霍童溪畔的云气村。他们高声吟唱自己的诗作,这还不够,还在溪滩的石头上刻诗。那些个透着诗韵的石头们,那天被汹涌的溪水淹没,我见不着它们,但我分明看到水面上氤氲的诗意。难怪,这个地儿后来干脆被叫做“云气诗滩”。
后来,我们踱进了古屋夹道的古镇中街。踏过石板路,一座座或石构或木构的门楼、一堵堵或青砖或三合土的房墙擦身而过。游古镇就像逛旧书店,一座座旧宅子就像一本本历史线装书,拿了这本又放下那本,哪本都好,哪本都喜欢,但在有限的时间里,只能选择其中少部分品读。旧宅子里的故事,积满了时光的尘垢,也只静静地等待有缘人和有心人来拂拭,等待一个适合自己的机缘。
就这样走下去,霍童古镇里长长的街巷就像一个没有尽头的时光隧道,我们仿佛面对着时光的走向逆流而上,一直走进了古镇历史的深处。身边的一切都是旧的,只有我们自己是新的,穿着现代服装,说着当今流行的语言。当然,雨点也是崭新闯入者,自上而下,试图对古镇进行徒劳的洗刷,淅淅沥沥,绵绵不绝。
就突然想起戴望舒的那句诗,希望相遇一位丁香般的姑娘。呵呵,您别笑话,这是多自然的联想啊,此境此情,在古镇的雨巷里!
又想起人世的缘分,是多么奇怪的东西。你在什么时候会遇见什么人,看似漫不经心,但一切已有安排,那么精心。回过头想,你所遇见的每一个人,经历的每一件事,走过的每一处风景,钻进你的耳膜里,嵌入你的眼眶里,潜入你的血肉里,赶不走,抹不掉,成为你的一部分,你身体器官的一部分,情感世界的一部分,任何“作品”的一部分:一次言语、一个行为、一幅书画、一篇文章……你的独一无二的人生,其实就是一次次相遇的造就,一次次缘分的累积。
终于还是遇见了一位奇女子!
一拨人走到了一座老屋前,一位文友轻声念叨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像是有一股引力,大家鱼贯而入。果然别有洞天,一座典型的闽东民居,自成单元的大户人家的小宅院。先是一个矩形的天井,天井底下的平地和近旁廊道里摆放着一盆盆兰花,高洁清雅。过了廊道就上了厅堂,壁上一幅幅字画夺人眼目。中堂一幅“海为鱼世界,云是鹤家乡”篆书对联,其余均是中国画,均非一般之作,看着极顺眼舒心。同行中有行家,先是赞叹书画作品的艺术水平,继而感叹这古镇老街竟然隐藏着一位这样的丹青高手。
书画的作者就是那个好听的名字——潘玉珂。她生于清末,长于民国,经历了漫长的20世纪,于21世纪的第六个年头离世。青春飞扬时外出求学,以身上所蕴藉的家乡灵气接受书画艺术的熏陶,先后师从潘天寿、黄宾虹这样的大师。因胞弟不幸病逝,38岁回家侍奉父母照顾侄儿,支撑一家老幼。此后一直隐居霍童,淡泊名利,心静如水,借水墨丹青以抒怀,笔耕不辍,创作不止,终身未嫁。
外面热闹的世界和安静的家乡,曾经光鲜的日子和古旧的老屋,年轻时放飞的青春和后来孤寂的暮年……我不知道潘先生如何消解人生中这巨大的落差。或许这霍童古镇,的确能安顿好潘先生的心灵。那孱弱的强大之躯,温柔的坚硬,一位谜一样的女子,她的一生装着一个世纪的烟火。
离开潘玉珂故居,一行人嘘唏不已。或许在潘先生身上,大家或多或少都看见了自己。我想起诗人大解的一首诗:“回头望去,有无数个我,分散在过往的每一日,排着长队走向今天。我像一个领队,越走越老,身后跟着同一个人。”诗的题目叫“我的身世”。
那天在霍童古镇,我遇见了好几个我,他们都是我更真实的自己,也是更好的自己。(题图摄影 徐龙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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