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园半日

□ 杨秀芳

午后，携一茶一书一手机扑进后园，你暂且将自己藏了起来。

后园装满阳光和绿植，就是没什么人来，可以把自己当成此地的王。

出门不用戴上令人呼吸不畅的口罩，是当下幸事。你完全不用担心哪棵树或者哪棵草身上携带新型冠状病毒，此刻，它们是你赖以相守的伙伴。你倚靠在那棵高大的棕榈树上，安安静静地观察几只长尾巴鸟，它们离你若即若离地在阔叶丛间上下翻飞，时而舒展尾翼轻柔翩跹，时而力展双翼箭射长空。它们不停变换着各种嗓音，有的呢喃私语声音娇媚，有的长哨回旋，好似引吭高歌。兴许发现有观众，它们显得尤为兴奋，极尽所能进行即兴表演。你遗憾没带什么食物，想给它们发个奖品都无法出手。不过这丝毫不影响长尾巴鸟的兴致，没过一会儿它竟然邀约了更多的鸟儿加入。这些长相皮毛音色各异的鸟儿，它们和谐共生于枝头，俨然要在大好春光里举办众鸟歌舞迎春文艺活动。鸟界尚不懂实施预防病毒的隔离措施，它们仍可以自由翱翔起落。你本想举起手机拍几张它们活动的身影，若是对焦时它们误以为你拿枪瞄准呢？转念赶忙收起手机。做一回不让小生灵设防的人吧，你应该默默地羡慕它们欢聚一树，有说有笑又飞又跳的自由与欢乐。有时总以为自己主宰了世界，殊不知一旦孤单地融入大自然，人的驾驭能力极其有限，一切只能听凭自然的奖惩。现在，树上的鸟儿是否正研讨树下不会飞的女子，如何帮助她拯救翅膀退化的话题？

你噗嗤一声笑出来，赶忙捂上嘴，什么此地的王，你明明是外来“放风”的客居者。

给你偌大的有树有花有草的园子，即便客居半日也“足以慰风尘”了。你坐在草地中央的石板上，再次读余华的《活着》。有人说再读《活着》的人不是因心境悲凉，便是遇到难事。宁静的日子，人总是忘记死亡并把生活构建的似乎安全可靠。然而，死亡突如其来，谁也不愿意预设它的方式。新年伊始大脑被太多不幸消息轰炸，不良情绪好似决堤的洪水在心头形成堰塞之湖。

“活着”这个词仿佛如一道利剑的光芒，劈开所有身外之物，它既轻快又沉重地独立于上苍的审判，又坦然而无奈地接受不定变数的现实。当熟稔的文字再次跳入视野时，眼前“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的福贵，从阔少爷变成一无所有的佃农，从漠视亲情的败家子到饱受亲人离世的苦痛，现在与老牛相依为命，他把老牛唤成自己的名字……福贵经历太多时代人事动荡，好在他所有的亲人已远离痛苦，人至暮年，简单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反倒轻松超然。他的希望在于还有一头和他一样衰老的牛，枕头下存放着十元钱，死了十块钱就给埋他的人。倘若人把临终之事都预设安顿好，即便过往苦难深重，那么心自然轻到了无牵挂。

禁足一个多月，道路空出来，公园空出来，工地停工，所有的人家和商铺关门闭户，人与人不相往来……仿佛造物主开了个玩笑，把所有人都藏了起来。世界安静了，可你的内心愈加波澜起伏苦涩有加。每日将手机紧握手中，不管坐着躺着都在不停地刷看新闻。人在平平安安的日子里，可以任性地姹紫嫣红开遍，可以鲜衣怒马风流，可以展鸿图立高楼，呼朋唤友春风得意，但一切都难敌意外。灾难并不会和人打招呼，也许前一秒还踌躇满志，下一秒就一切不会再有。因为不安衍生出许多不良的情绪，你的思想沉沦在冰冷的早春二月。

而自然界的花草树木却不为人的情绪左右，它们汲天地精华，兀自抽出新芽，以势不可挡之势纷纷拔节长叶，开出美丽的花儿。你侧坐的草地上，草儿正绿得晃眼，有的开一簇簇雪花似的小白花，像闪烁的满天星；有的开着细小的蓝花儿，花瓣如丝绸般光滑细嫩；有的开喇叭状的粉红花儿，朝向天空吹着曲儿……它们多像一群天真可爱的儿童呀！

你仿佛又恢复了老师的身份，现在园子里的草儿都是你课堂上的学生，你看那些瘦瘦高高的松针草和灯芯草，他们是不爱吃饭又好动的小男生。你故意将他们推倒，他们立马跃起，一副不服输的模样；你看那些圆脸秀气的四叶草，她们文文静静地举着粉红的花儿，要在课堂上即兴表演节目吗？长刺的苍耳子和两面针多有个性呀，他们相信自己很有作用，所以显得自信，不过有时他们很调皮，你看其他草儿怕被扎着，悄悄躲远些；还有那些长相健硕的蒲公英，他们把鲜黄的花儿举得高高的，准备抢答老师的问题了；呵，肥大的车前草懒洋洋地趴着，你不禁叫道：“车前草同学快坐好，其他同学被你挤到一边去了！”可是他依然酣睡，压根没听见你的话；左边那队排得整整齐齐的萱草，不着急把她们桔黄色的花儿拿出来，你分明从她们健康朝气蓬勃的模样里，接收到忘忧的信息，难怪她们还有个“忘忧草”的名字……

树上的鸟声清脆婉转地落到草地上，又被风轻轻扬起来，地上花草树木释放的芳香，也被风轻轻扬起来，然后通通装进你的五脏六腑里。准备将它们带回去，又舍不得迈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