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奇

儿子总想养只宠物。他在小区里没有相熟的小伙伴，幼儿园开学时还好，一到寒暑假，只能天天和我大眼瞪小眼。妈妈，我很孤独。妈妈求求你，我会好好爱护它。

我是非常排斥这个决定的，我太忙了，无法照顾好两只“幼崽”。

我太忙了!

妈妈，所以我很孤独。

和儿子沟通了半年，屡次同去宠物店看护理人员如何给小猫剪指甲洗澡和吹毛，最后还是买好了全套猫窝玩具零食，这才把美奇接回来。美奇只有五个月大，原来吃的猫粮不太好，活动环境也局限，长得特别瘦弱。我腾空了整个大厅，楼上楼下一堆爬架，费尽心机给它补营养，儿子跟着沾光，吃半个月的鱼虾鸡胸肉吃到吐，心心念念梦里都是单位的食堂。

寒潮来时也是我年终最忙碌的时候，我不得不请妈妈来帮我带孩子。妈妈不喜欢小动物。她是特别怕麻烦的人，一看到美奇就抱怨，嫌它丑，嫌它掉毛，嫌它浪费钱。我也丑，我也掉毛，我也浪费钱，我和美奇同病相怜。美奇呀，我的小女儿，我搂着它说，你叫美奇是因为你哥哥喜欢叮当猫，有个动画片的主题曲呢是这么唱的：美奇和她妈妈到山上去，发现一件事情很稀奇，它们遇到一只黄色的小野猫，跟着它们不离去，她们叫它叮当猫呀叮当猫……这是我小时候看的动画片。那时候改革春风吹满地，父母忙得不着地，我一个人在家看电视看到夜里十点，就完全没有节目信号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会异想天开要去找他们，然后在看起来无比相似的弄堂里迷失方向。我吃过很多人家的宵夜，汤圆、稀饭、凉油条或者两片饼干，吃得犯困时在好心人的肩膀上睡着，第二天醒来已经在家。

我对妈妈说，妈妈，猫会乱跑的，它对我们家不熟悉，你别把门窗打开了。

我妈“哼”的一声。

下午我回来时，没有见到美奇。楼上没有，楼下也没有。美奇的窝被妈妈拿去洗了，猫砂盆移到另一个房间，爬架挪了位置——我妈妈总喜欢乱动我的东西，她是连我的发型和鞋子都要按自己心意行事的，如果觉得我的拖把不好用，她就扔掉买把她觉得好用的回来。我说你见到美奇了吗，我妈摇摇头，继续刷抖音。

我冲向露台，露台的门开着。我心一抖：妈妈，你没有关阳台门吗？

我没注意啊。

它会不会从这里跑出去掉下去了？

猫很有灵性的，它要是想回来，自己会回来的。

妈妈！它才五个月大！我的眼泪飞溅出来，这么冷的天气，它会死的！

我都跟你说了不要养猫了。猫有什么好。

关上门，我扭头冲向每一个房间的每一个家具，俯下身，怕吓跑一团空气一样轻声叫：美奇呀。翻开那些完全遮不住一只猫的杂物：美奇。打开一扇扇密合的柜门：美奇。对着卫生间下水道排水口：美奇。我想到我小时候在巷子里看着那些一模一样的昏黄灯光的心情，是不是也是和现在一样，闷闷钝钝像在梦游，梦里也有一丝极尖锐的不安在蔓延。儿子凑过来，妈妈，你在找美奇吗？

你看到美奇了吗？

美奇不是总躲起来的吗？你说美奇胆子小，让它躲没关系的。

嗯，妈妈在和美奇玩捉迷藏，你要一起来玩吗？你找到它了就告诉我，要是找不到，说明它藏得很好，很机灵呢。

我和儿子把家翻了一遍，没有。跑到邻居家问，没有。业主群里贴了照片和视频，没人理会，他们在讨论新年的话题。我一边在手机上搜索各种寻猫大法一边整个小区毫无章法地找，不能停下来，没有勇气停下来。看到野猫就说，你看，这是我家猫的照片，你带它回我家好不好，你带它回家，我就也养你。我去小卖部买了一堆剪刀，放在任何可能指向我家房门的地上，百度说，这是小猫概念里的北斗星，它看到了就知道家的方位。气温一点一点降下去，寒潮的晚风像冻过的刀子一样割着我的脸。我在业主群里低声下气：如果有人很喜欢这只猫，我可以把它的用品全部送给你，或者想过几天再还也没关系，你能不能先收容它，外面太冷了。如果不小心弄受伤了，你把它还给我就好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会要你赔的。一边低声下气一边厌恶自己：我为什么要把人想得那么坏，我的这些话到底带着怎样恶意的预设，如果我的猫被好心人捡到了，他们会因为我的恶意放弃它吗？可我是不是想得还不够周全，我是不是还没有给出足够的令人心安的承诺？我想到小时候躲在冰凉被窝里，想着爸爸妈妈为什么还不回家，他们是不是和人打架了，是不是受伤了？是喝酒了吗，喝很多吗？回来的路上遇到意外了吗？他们是不是想联系我却联系不上？我们还能见上最后一面吗？如果我扑过去抱住对方的腿，那些人能不能放我爸爸妈妈回家？我想了千万种可能，在床上翻覆过不幸的一生又一生，明知道会迷路也要离开家。我的美奇今天是不是很害怕，它在半个月里搬了两次家，惯用的东西被洗去气味，挪了方位，它是不是很想找到我，它现在在哪里找我，我怎么能停下来？

美奇，我对着喧嚣的夜色轻轻呼唤，我五个月的“女儿”，跨年啦。烟花啊，你们能不能，不要吓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