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土地
父亲在乡间生活了一辈子。斗大字不识一个的他,绝对是个好农民。
和母亲闲谈这话题,她也满口气不容置疑。小时候那首歌唱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从那时的谷堆听到现在,有关父亲的事情百听不厌,更爱母亲夸父亲的口气。她总说,如果你爸不是个好农民,怎么能在十二岁没了父亲时起就养家糊口,又一个个送你们兄弟姐妹读书!
“干粗活的,没人比你爸更聪明。”我叔叔有一次朝我描述得更具体。他指的是父亲为大户人家当过伙夫,做过学徒、店堂伙计,放过牛,还成为远近有名的蓑衣匠。少小,上山放牛,父亲带着干粮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午后,不忘将砍下来的柴火搁半路,让放学的叔叔前来挑回;暮归,再挑一担并赶着牛回家。供叔叔学成工作、娶亲后,父亲才成了家。后来落实生产责任制,农闲时父亲在十里八乡外为农家人打蓑衣,农忙时山田活计一样不落。如此倾尽心机的躬耕让我们一家六口衣食尚可,从无怨艾。打埂筑坝浇园,耙田耕地薅草,种豆栽瓜采茶,父亲劳碌的身影在我少小跟随的眼帘里一幕幕定格,挥之不去。春天一锄头,秋来一瓢头,一个农人凭这样朴素的信念一茬茬地寄望,播种,收成。老家瘠薄的田野上,从来盛开着稻瓜豆菜们多情的眼睛。
可我怎么就没有当成农民?上小学时有一回,我和父亲在老家凤阳一个叫做“苦山岗”的梯田上,收割自家水稻。夕阳下小歇,父子俩坐在田头一块大石头上,看远远的山垭口公路上有大客车出山——那场景,曾经屡屡搅动一个少年对未来和远方的向往。“长大后我不想当农民。”我对父亲说。
“那先把书念好。做一世人,就像田里这水,流到哪一坵算到哪一坵。”父亲吧嗒两口烟,对我说:“真要扒土挖地,也是命。”那天,父亲只有九个指头的脚板沾着田泥,印在石头上,舒展如花。瑟瑟秋意里,我读出风干在足痕里的长长家事,和父亲的心事。
“做一世人。”我们那儿的土话里,一辈子被这样描述。我的许多叔公伯公、堂伯堂叔就是在老家的土地上做一世人,忙活一辈子。他们认命,从生到死,生生,死死,从不离弃。
而我,成长的日子果然如水流。等我如父亲所愿,把书念好了,就没能再返流回土地了。甚至,一度离它远远。
再度和父亲一起坐回“苦山岗”的田间大石头上时,已是时隔30多年。那是父亲在世时最后一次能够撑着身子上山。其时,多年糖尿病并发症,使他得了严重的肾病和胃病。我牵引着他,慢行在“苦山岗”上的自家田地。一路上,父亲朝我历数那些田地的主人。他念叨着,哪一洼田,以前是哪个叔伯从荒地开垦的;哪一片茶园,以往是谁家管护采摘的。可是如今,都抛荒了。谁谁都不在世了。“风一吹,这山面上的劳力,跟过季稻杆一样的,倒了一批。”那一天,他渴了,就固执地就掬一捧田头山泉水。如果不是因为我怕生冷损他内脏而阻止,他可能喝个尽兴。那一刻,父亲怔怔的对着远山,嗫嚅着摇头,一声长叹:这水,打小开始咕咚咚喝的,现在怎么就不能喝了呢?你不知道一个风烛残年去日苦多的老人多么孩子气,我知道。他比孩子更简单更纯粹。
那之后,在城里讨生活的我曾做过一个梦。梦的背景是一片虚幻之地,似有面目狰狞的力量猛推老父一把,他一屁股重重砸地,百般努力再难起身。梦醒,我在暗夜里回放梦中一幕,自言自语:父亲可是我世界里的英雄。英雄怎么可能就这样,被一掌击垮?
很久以后,我还回放这个梦。我一直试图帮助父亲什么,给他些什么力量。但我的努力无济于事。在梦和现实交叠抗衡后,父亲还是被击垮了。父亲弥留之际,我是最后一个赶到省城他的病床边的。知父莫若子,我趁他最后睁眼看我的时候,抢紧对他说:“别怕,爸,一定会送你回乡下老家的!”父亲已经无力回话,只是定定慈慈和我对视瞬刻,微点了头,三次眼角溢泪三次被我擦干,最后安然沉睡。
我后来遵照父亲遗愿把他的骨灰安葬在家乡一处依山傍水的向阳小坡地上。封上父亲墓碑的时候,风水先生对我说,你爸是有福的人,能在生前选定自己喜欢的这地。正是深秋时节,大地静谧如霜,我是真的真的看到祥云飘过,如父亲豁达的表情。
那一天,我突然不可遏止地着迷起这片土地。除了草木花开、庄稼结果、虫鸣鸟叫,老家的土地,还是父亲和父亲的父亲最终要去的方向。所有的递嬗,都在泥土的温床上完成。庄稼,野草,和人。不同的是,草木黄了枯了还有下一季的生长。而人生,只能收获一季葱郁。我相信这样的起落轮回已经重复了一百年,或者更长。有些人离开,有些人回去,有些人遁入苍茫只留梦境。但幸有原乡一片土地,让人感觉到时间的音讯,找到父辈的气息。这气息如此强大,却如此无形无具,只有我一个人感觉得到,直至被它温吞。
某一日返乡,我用周末成天的时间,忘情兜转在父亲耕种过的每一个山头每一片田地上。从上洋垱、苦山岗、红花山到七燕头、松毛林、狗仔林……我看到落日熔金里大片农地上荒草蔓延,风吹起满坡跳荡的芦花如群狐蹿腾。我也看到母亲垦复出的菜畦油亮可人,行行复行行。瓜豆矍铄攀爬,结出玲珑剔透的果实。不知道赖了母亲含辛茹苦的手还是阳光雨露的神奇魔力,让我家的作物不败,生机轮转。
我还看到87岁的的老伯母佝偻着背在我家茶园里忙碌。父亲走后,母亲将这片茶园交由她打理。她的眼窝越陷越深,脚步迈得细碎,但她那早年无数次黯然泪下过的面庞依然精气神十足。和我招呼时,慈暖的目光温情脉脉。我说,你要注意身体。她回答,不碍,这茶,过了时令也就没用了,多可惜。并笑着说“能吃能睡能动,这茶园也算让我有个地方去,好着呢。”
有个地方去。这话刹那间触痛我多年求索而空落无成的心。那一天我伫立于山面石头上直等到天际星光泛白才离开。倦鸟归巢时分,迷茫的感觉随地气弥漫开来。我一时踟蹰,离开这片土地,我不知投奔哪里?我朝向温暖的村庄方向,我多想和父亲隔空对话,一如从前。我想告诉他我其实读书不多,我不想在城里混得太深,我只希望在自己的地盘上做一个人的春秋梦。
现在,我多么坚定地想往——遁回这片土地,去填填补补太多的时光留白。
或许该要一世填补的,还有本色父亲撂在土地上的所有坚忍,宽厚,和真智慧。(刘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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