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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养宗诗选

2019-03-15 10:45 来源:宁德市文联 汤养宗

 一个人大摆宴席

 

一个人无事,就一个人大摆宴席,一个人举杯

对着门前上上下下的电梯,对着圣明的谁与倨傲的谁

向四面空气,自言,自语

不让明月,也决不让东风

头顶星光灿烂,那是多么遥远的一地鸡毛

我无群无党,长有第十一只指头

能随手从身体中摸出一个王,要他在对面空椅上坐下

要他喝下我让出的这一杯

 

父亲与草

                      

我父亲说草是除不完的

他在地里锄了一辈子草

他死后,草又在他坟头长了出来

 

祷告书

 

我一生都在一条河流里洗炭

十指黑黑。怎么洗,怎么黑

 

我一生都在一条河流里洗炭

怎么黑,怎么洗。十指黑黑

 

穿墙术

  

我将穿墙而过,来到谁的房间,来到

君子们所不欲的隔壁

那里将飞出一把斧头,也可能是看见

锈迹斑斑的故乡,以及诗歌与母亲的一张床

担负着被诅咒,棒喝, 或者真理顿开

我形迹可疑,却两肋生风

下一刻,一个愚氓就要胜出

鬼那样,又要到了另一张脸

而我的仇人在尖叫:“多么没有理由的闪电

这畜生,竟做了两次人!

 

劈木

 

木柴劈开后,我看到了两面相同的木纹

我说不对,把自己的双掌合起,又张开:它们的纹路并不一样

两边手出现了各自的眼神,说明我远不如一棵树

说明掌心中有两个人,说明我的手

右边做事,左边并不知道

我又把它们贴在耳边交换着听,希望能听到

不同的说话声

一整个上午,我劈,再劈,拼命地劈,我发疯般想证实

是不是只有用刀斧劈开的,才是统一一致的

比如两片嘴唇闭着,一开口就出错

比如我的手掌心,左边并不听右边的话

 

一生中的一秒钟

 

一生中曾经的一秒钟,比一枚针慢

但比一枚针更锋利地留在

我身体中的某个部位中,那东西

 

开始是轻,现在已渐渐变沉;如今

我感到疼了,它被锁在某只盒子里

某只手摸出了它的锈迹斑斑。一只飞鸟

 

或许可以用尖喙把它衔出来

一条海底的鱼或许知道它沉没的

方向,洞穴里的蛇懂得它的厉害

 

如今,我抚遍全身试图找出那疼的位置

往东找疼,往西找也疼。我悲愤地

喊着谁的名字,坐下来有一枚针

 

站起来还是有一枚针。我莫名地

在这座城市里做事,对谁也不敢

呻吟着,而它在尖锐地与我作对

 

我绝望它曾经的短瞬变成了今天的悠长

变成一条隧道或一个贮藏室

取出来已经不可能,公开它

 

我会成为一个哑巴。冬天的风

和夏天的风不断地从我身体中刮过

我的麻烦是这枚刮不走的针

 

五步蛇

 

我被五步蛇咬了,并已走了四步

他们都不让我死,又抓来好几只来咬我

这样,我的命反而多出了几十步

这命悬一线的盈缩寸长尺短

弄死我与弄活我成冰火交欢

有人进一步提议,死了这个人就等于死了道义

接下的日子,我只好任由他们看住我,提防我

放蛇来咬我。

 

丙申春月又到祭扫日,再作清明诗

 

多年来,我自认是遗孤,心怀孤愤常哗哗作响

自认是大贼,虚构空境,通阴阳,达成归去来

鸡鸣时又觉活在骗局中

疑有掖被角的人来摸额头的人来自言自语的人来

我这么老了,依然有娇儿情

深藏破世的悲咒,念去去去,哭明灭,混迹零乱

母亲,你死去十三年,今年九十三岁。

 

我命苦

 

我命苦,患有梦游症,总按耐不住

一次又一次摸进自己的迷宫

我欲罢不能,还自以为是,还一次又一次

在黑魆魆的空气中,做下一些手脚

还认定,自己篡改了人间的某些东西

躲着所有眼睛,我水中摸月,也练习午夜飞行

像怀揣天机,更像俨然的君临,把所做的事

看作是高高在上的事。他们说

这个人已鬼魂附体,担心我突然蒸发

抓不住自己。担心我真的要飞,永不再回来

而云在青天——水在瓶

他们会说:好啦,没事了!谁叫他

老是与看不见摸不着的什么,以命相拼

 

立字为据

 

我是诗人,我所做的工作就是立字,自己给自己

制订法典,一条棍棒先打自己,再打天下人

有别于他人,立契约,割让土地,典老婆,或者

抵押自己的皮肉,说这条虫从此是你的虫

我与鸟啊树啊水底中的鱼啊都已商量好,甚至是

一些傲慢的走兽,闪电与雷声,我写下的字

已看住我的脾气,这是楚河,那是汉界,村头

就是乌托邦,反对变脸术,釜底抽薪,毒药又变成清茶

我立字,相当于老虎在自己的背上立下斑纹

苦命的黄金,照耀了山林,也担当着被射杀的惊险

恨自己的人早备下对付自身的刑具,一个立法者

首先囚禁了自己,囚牢里住着苍茫,住着虚设的罪名

也住着亮晃晃的自己所要的月亮,我立字

立天地之心,悬利剑于头顶,严酷的时光

我不怕你,我会先于名词上的热血拿到我要的热血

 

春日家山坡上帖

 

每一次席地而坐,就等于在向谁请安

春日宽大,风轻,草绿,日头香

树木欣荣,衣冠楚楚

而我有病,空病,形单影吊,又无处藏身

无言,无奈,无聊,无趣,像一枚闲章

无处可加盖

草间有鸣虫,大地有减法

坐在家山我已是外乡人,无论踏歌或长啸

抓一把春土,如抓谁的骨灰

 

捡一块石头当作佛

 

捡一块石头当作佛,它是千千万万块石头中的一块

在长门村海滩上

无数的佛,坐在海边听潮

仿佛历尽了潮涨潮退的石头,都能成佛

这些被我指认到曾经放下屠刀的石头

曾经说爱后来又不说爱的石头,曾经底气十足

瞬间变四大皆空的石头,曾经不做石头

而后却做得比谁都坚硬的石头

它们中的几块,现在被我安放在案桌上茶几上书架上

受我膜拜

被我称作永怀绝望又坚执无言中,可比与不可比

的谁。形状及颜色,与我心已达成相当好的一致

它们都经历了这过程

先是我们当中的一员,再变成石头

再日久月深地在海滩上听潮,之后就成佛了

 

光阴谣

 

一直在做一件事,用竹篮打水

并做得心安理得与煞有其事

我对人说,看,这就是我在人间最隐忍的工作

使空空如也的空得到了一个人千丝万缕的牵扯

深陷于此中,我反复享用着自己的从容不迫。还认下

活着就是漏洞百出。

在世上,我已顺从于越来越空的手感

还拥有这百折不饶的平衡术:从打水

到欣然领命地打上空气。从无中生有的有

到装得满满的无。从打死也不信,到现在,不服不行

 

元月十六日与胡屏辉等啖狗肉,归时遇小区母狗躲闪,札记

 

有至深的辨认,漆黑,缄言。我也常被人问到

什么是跑来跑去的一棵树,以及在一次

怀人中看到空气里谁的小痣

不要怀疑隔空抓物法,无踪与有踪。清明,小雨

从父母墓地上返回,脸上无端地被溅到

两滴来历不明的血水

我有大缪已无力祛除,也有小恶不能藏匿

元月十六日夜,有深山带来的一腿狗肉

有一帮男女对酒言欢的大餐

回来时亲密的小区母狗见我便远远躲开

我知道有另个死魂灵已被看见,隔着皮肤

是这一个与那一个。我问:你躲什么?被问的还有

三十年前小城的一桩真事:警长天生斜眼

小偷想溜,警长说我长有火眼金睛

看你时就是不看你,不看你时我偏看到了你

谁知道,在看到与没看到之间,他以什么为依据

  

我的大学

 

没有大学。我就是自己的一所大学

我是我自己的校址,也是自己唯一的学子

不是牛头与马嘴的关系,也不是

母鸡有意生出了鸭蛋

门缝边另藏有一把钥匙,这一把有鬼名堂

唯独我一个人在使用

我打通过几门功课:月光,潮水,乍暖还寒的空气

一些玄学就此成立,能指鹿为马,学问

从乌有处生成,或者,由故意冒犯

变成后来的合理冒犯,甚至谁,已喜欢上我的冒犯

我说看,那是时空中的几颗小痣,小痣立刻出现

我对自己说:我必须跟你学

也对自己说:你必须让我教

一棵竹子后来长满了榕树的虬枝

草丛间的蜗牛,安置上一颗老虎的心脏。谁知道

那当中谁教了谁

 

在汉诗中国

 

老天留眼,让我在自己的国度当个草民

让我在两条河流之间,看星星在树梢上摇晃

接受该来就来的雨水,也要和

脚下的蚂蚁说话,一些瓷器依然被我作为气体摆设着

街边,有人排着棋局,然后在一旁抽烟,直至天黑

村西有戏台,看戏的人将自己责难

墙角有花朵,片刻之后,就要放弃对谁的感激

在一切低处的物类中, 有小脚不断踩到我

我认得一些汉字,会写诗

与自己祖国的母语一直热恋,对人说:

“哪怕你骗我,也幸福得要死。”

 

汤养宗,男,1959年白露出生,福建霞浦人。曾服役于舰艇水兵部队,从事过剧团编剧、电视台记者等职业。著有长诗《一场对称的雪》《危险的家》《寄往天堂的11封家书》等。出版诗集《水上吉普赛》《黑得无比的白》《尤物》《寄往天堂的11封家书》《去人间》五种。曾获福建省政府百花文艺奖、人民文学奖、中国年度最佳诗歌奖、诗刊年度诗歌奖、储吉旺文学奖、滇池文学奖。部分诗作被翻译成外文在国外发表。一直选择诗歌作为自己所追求的第一写作,并写有部分诗学随笔。

 

 

 

责任编辑:陈美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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